已矣是一句空乏而无力的辩白,生者还要从青烟里寻出是非对错替逝者——也许是替自己正名。男孩摔倒在地上,他从纷沓的脚步里爬出来,面无表情站在一旁。他没有哭,茫然看着眼前扭打成一团熟悉和不熟悉的大人。小男孩从小不爱哭也不会闹,因为他一哭,妈妈就会骂他,骂到他大哭起来又动手打他,然后把他扔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间,任由他在里面拼命喊妈妈也不加理睬。男孩太小了,他只会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瑟瑟发抖,却不知道应该去开一盏把自己解救出黑暗的灯。“爸爸…”他低声叫了一句,爸爸没有应他,爸爸不在家,他又很久没见过他爸爸了。“小辰怎么不说话?”“小辰乖,叫爷爷奶奶。”“小辰,外公外婆给你压岁钱,为什么不说谢谢?”过年了,小男孩不喜欢那些老是围着他,让他说话的大人,但他还是喜欢过年。因为只有过年爸爸才会待在家里,妈妈才不会发脾气,他能得到一些玩具,也能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和爸爸妈妈在动物园看熊猫。“小辰,你看大熊猫可不可爱。”妈妈问。
小男孩笑起来,他看着刚刚还在吃竹子,一下又睡着了的大熊猫说:“可爱!”新年很快过去,他又见不到爸爸了,妈妈像从前一样动不动打他骂他。男孩长大一岁,变得更聪明,他发现只要不哭不闹,妈妈就不会骂的那么凶,打的那么狠,只会嚷上几句之后赶他进小房间不再理他。小男孩摸索着墙壁打开一盏灯,暖黄色的灯光照亮整个房间,让他不再害怕。一天放学,妈妈告诉他明天和爸爸带他去海洋公园,小男孩很高兴,记忆里除了过年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带他出去玩过。那个周六他第一次看到了海豚,看到一条扁扁的鱼贴在玻璃上对他笑。小男孩想要是每一天都能和这条笑脸的鱼一样开心那该有多好。他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,半夜突然被吵闹声惊醒。“你今天敢出这个门,以后就不要回来!”“离婚吧,我过够了!”“离婚?成全你和那些贱男人?你想都不要想!”“你不同意,我就起诉离婚。还有,孩子是你要生的,你带走!”“砰!”关门声惊天动地。“你回来!你回来!”妈妈凄厉的哭喊在深夜冰冷的屋子里不断回荡。两天后,有人在两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前告诉他,这是他的爸爸和妈妈。小男孩没有哭,他怕妈妈打他,但其实他知道从今以后妈妈再也不会打他了。“小辰。”小男孩听见有人叫他,回过头看见一个长的很好看的叔叔。他见过这个人,他记得这个人抱过他,还给他买过好吃的冰淇淋。傅修明看着小男孩,小男孩也仰起头看他,露出迷茫的眼神。于是他仓促而郑重的做出了一个决定。他要带走他。傅修明感到他人生没有哪个时刻比那时更加清醒。他的好朋友,他年少时默默爱过的人因为一场欺骗的婚姻,以无比惨绝的下场走到了人生末路,他知道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重演。他要把男孩好好养大,并且永远都不会结婚。事情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,第二天男孩的爷爷奶奶,外公外婆,七姑八姨突然全部涌了过来,以一种反常的热情争夺孩子的抚养权。傅修明冷冷看着,他知道他们要的不是孩子,他们要的只是自己的行为不会受到旁人的非议,不会遭到舆论的谴责,一张张诚恳面容下掩藏的虚伪凉薄叫人看了恶心。“我们走吧…”“好…”“以后我就是你爸爸。”“爸爸…”那天傅修明又在吵吵嚷嚷里走带走了男孩,此后经历了许多次交涉,在老人们渐冷渐怠的神情里把男孩儿的名字写上了自己的户口本。“傅辰,以后你就叫傅辰。”“傅辰。”男孩跟着说了一遍。“想吃冰淇淋吗?爸爸给你买冰淇淋好吗?”“好。”记忆化成一缕雨霁云散后绽放的阳光,柔柔洒在他的嘴角眉梢,他的脸像手里的奶油冰淇淋一样细腻无暇。傅辰把冰淇淋周围的巧克力脆皮拨弄到中间,和奶油搅拌在一起,再舀起一小勺吃掉。他不厌其烦的重复这个动作,仿佛这样吃会更好吃一样。傅修明看着看着就笑了:“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。”傅辰舀了一勺转头问:“吃吗?”傅修明张了张嘴,居然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,隔了两秒才又张张嘴僵硬的吐出几个字:“不用,你吃吧。”他把目光重新投向微波轻漾的湖面。手机铃声突然响起,傅修明摸出电话迅速接通:“喂,妈。”“修明啊,我跟你赵阿姨说好了,下周六你回来跟筱诺见面,你看午饭好还是晚饭好?”傅妈的声音穿透力极强,傅修明把手机拉开了十公分,依然觉得耳膜发痒:“要我看还是吃午饭好,吃完了再看个电影,或者哪儿逛逛…”“妈!”傅修明不悦的打断:“你怎么随便替我决定,我说过我不去。”“你这孩子怎么这样?妈又没叫你马上结婚,不过见见面,你怎么就…”“行了,行了,我还有事,改天再说。”电话啪的挂断,傅修明本能去看傅辰的脸,见他仍专注在冰淇淋上,才松了一口气,靠回石椅靠背上。